葛饰北斋，日本浮世绘的“巨浪”

所有画都有规则， 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日本画家 葛饰北斋

北斋的诞生一：与多色版画一起

葛饰北斋。

从众多浮世绘中脱颖而出，吸引欧洲人一致将目光投向北斋的原因，据说是其作品色彩的丰富、主题的多样，以及技术的精湛和视角的丰富。北斋活到了九十岁，是当时人们平均寿命的两倍。其受欢迎的秘密或许就藏在他罕见的生命力和旺盛的好奇心，以及多舛的命运之中。

北斋于 1760 年（宝历十年） 9 月 23 日出生于江户本所割下水的一户贫农家中。取名为时太郎。四岁时成了幕府御用的磨镜师中岛家的养子。北斋幼年时期的事迹没有具体的资料可查阅，所以没有定论，但他后来在《富岳百景》的跋文中写道：“六岁起，我就养成了描摹事物状貌的习惯。”

这时期的浮世绘，出现了铃木春信的《座敷八景》。铃木春信与吾妻锦绘一起共同推动了多色版画的发展，多色版画也因其鲜艳的颜色深受民众喜爱。在这之前，版画只有两到三色，所以多色版画的出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江户中期以后，随着商品经济和交通方式的发展，城市的町人文化蓬勃发展。浮世绘也是随之发展起来的庶民文化的一种。多色印刷技术的发展，使得迎合江户百姓趣味的拥有华丽色彩的作品成为可能，民众口口相传，争相夸赞。春

信描绘的穿着华丽服饰的女子，就像现在的偶像艺人一般，是江户百姓的梦中情人。从幼年开始就养成“描摹事物状貌习惯”的时太郎，正是成长于这样的环境中。

时太郎长到十岁就改名为铁藏。那时以本所横网町界为中心，非常流行五张一册的“绘草纸” 。幼年的时太郎就阅读了非常多的绘草纸。讲述以《猴蟹大战》《桃太郎》等童话故事为主的“赤本”，以复仇故事、英雄故事为主的“黑本”和“青本”，还有类似现在的小说的“黄本”等。这个时期的少男少女们会根据绘本出品年代和各人学习能力不同，挑选不同的作品阅读。绘草纸也成了幼小的铁藏的一大乐趣。

那个时候，下町的孩子们一旦长到十几岁，就会成为商人或者职人的学徒。铁藏没有继承家里磨镜师的工作，而是成了租书屋的丁稚。当时江户一共有五百至六百家的租书屋。对于热爱绘画和文字的铁藏来说，在租书屋能够读到最新的书，是他梦寐以求的工作。在四处奔走递书的时候，铁藏肯定边走边沉浸在讲述武士、妖怪等故事的书本中。

铁藏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开始跟着雕版师学习雕版印刷。北斋后来回看自己的这段经历，如此说道：“洒落本 《乐女格子》的最后六丁是我雕刻的。那时候我十六岁，到十九岁为止一直都做着雕版师的工作。”

北斋的诞生二：体验雕版师的工作

浮世绘的创作需要原画师、雕版师、刷版师三个工种协力完成。原画师绘画制版用的原稿，雕版师将原画雕刻在木板上，刷版师则将墨和颜料涂在木板上，并将纸铺在上面，通过摩擦复制下来。将这三种职业统筹起来的是通俗读物的批发商。他们通过资金控制着手工业人，所以他们掌控了职人的收益多少。原画师如果没有收到批发商的邀约，就接不到活儿。即使接到了活儿，但是画完的原稿由批发商保管，所以之后也跟他们无关。而且他们获得第一次印刷的报酬之后，之后作品无论重印多少次，都不会跟他们的收益产生联系。雕版师和刷版师的情况也是如此，与临时工无异。

与北斋生活在同一时期的小说家十返舍一九文笔高超，被人赞誉“如雕版师一般，工具虽小却拥有淘金的技能”。但即使他的作品深受民众欢迎，最后赚得盆满钵满的还是出版商。职人与版税无缘。

北斋七十岁创作的《富岳三十六景》中，有一幅《神奈川冲浪里》，据说重印了约八千次。深受好评的《北斋漫画》，北斋也结集出版了。但是无论哪一件作品，北斋获得的报酬就是初版的每张数百文钱的“原画费”。按照江户时代的平均货币值换算，一文相当于现在的十六日元。所以，北斋画一张浮世绘的收入也只有三千至六千日元。

葛饰北斋，神奈川冲浪里

虽说如此，在成为画师之前，十几岁的北斋有了作为雕版师的经历，这对他后来的创作来说是非常宝贵的经验。活跃于 20 世纪 60 年代的浮世绘评论家尾崎周道，在他的著作《北斋——那个绘画狂人的一生》中写道：

看北斋的书信， 可以看到他会告诉雕版师细节的地方该如何雕刻， 也会向刷版师传达颜色调配的小秘诀。这是非常慎重和周到的做法， 也是源于他有过雕版师的工作经历。

在十几岁感受力丰富的时候，北斋先后在租书屋和雕版师那儿做学徒，这段经历对他之后的人生有着巨大的意义。

十九岁的铁藏做了个决定，那就是成为一名画师。这时期的日本，下级武士、学者、商人群体日渐壮大，成为江户文化的中心力量，民众也积极参与其中。

在这样的潮流中，铁藏以绘画赌上了自己的未来，成了有“歌舞伎役者似颜绘名人”之称的浮世绘巨匠之一——胜川春章的弟子。彼时的春章五十三岁，无论是绘画技术还是为人都达到了成熟阶段。北斋从春章那里学到了写实的画风和观察人物动作的视角，以及无比热爱绘画的精神。北斋遇到春章，就如干涸已久的大地受到了雨水的滋润，他几乎将春章的所有技能都一一吸收。一年后，北斋承袭“胜川”之姓，再从春章的别号“旭朗井”中取了一字，改名为“春朗”。这足以见得师傅春章对他的厚望。

胜川春章，青楼美人合资姿镜

从改名为春朗开始，这位年轻画师曲折的人生就拉开了序幕。这些曲折的经历不仅提高了他的技艺，也磨炼了他强韧的精神，并最终造就了一代画师北斋。他之后的经历可以证明这一点。

北斋的诞生三：学习多流派的画法

在春章身边学习的春朗，画的是役者绘和相扑绘。然而在春朗三十二岁那年，师傅春章仙逝，胜川一门发生了风波。那个时期春朗因受绘双纸批发商所托，画了广告画。这画正好被师兄春好看到，批评“这画是往胜川的脸上抹黑”，当着春朗的面把画撕破。春好一直以来对师傅偏爱春朗就嫉妒不已，师傅一死，平时藏在心底的情绪一下子就显露了出来。

春朗对春好的行为怒不可遏，但却没有反唇相讥，忍着怒气默默地走开了。从那时候开始，春朗就默默地下定了决心：“总有一天我会成为日本第一的画师，以雪今天受到的耻辱。”

不久之后，春朗就离开了胜川一门，敲响了位于滨町的狩野派五世宽信的大门。狩野派从室町中期开始兴盛，这一派的画师是幕府御用的画师。江户中期之后，狩野派是全国各大名府中画师的总领头人，其画风流行于全国。

狩野派，《鹰架》，1675年（江户时代），费城艺术博物馆藏

这时期的春朗对绘画有一个观点，那就是“学绘画，不是学习古人”。

狩野派的画风正好符合春朗的期待，但是那时的五世宽信只有十七岁，比春朗小十八岁。狩野派完全秉承世袭制度，成为这一门弟子的春朗感到并没有多大意义。

之后发生了一件事。荷兰商馆馆长甲必丹带来的医生，大幅压低预定的浮世绘的价格。春朗当然不同意，说“这与约定的价格不一样”，便提高了所有作品的价格。这就是他性格上死心眼的一面。不久之后，因为与师傅发生争执，他离开了狩野派，其后陆续来到云谷派、琳派、土佐派。差不多在同一时期，胜川派禁止了他使用“春朗”这个名字。从此，新生的北斋开启了他的新道路。

离开狩野派之后，为了磨炼绘画技能，北斋师从承袭自中国沈铨派的花鸟画与文人画的圆山派。这一派在读本插画和肉笔画上颇有成就。在北斋三十六岁的时候，他向大和绘装饰画画师俵屋宗理学习，并承袭了二代目宗理的名字。在此期间，他留下了以衣服纹样精细著称的肉笔美人画。

虽说如此，从三十四岁离开胜川派，再到三十八岁改名为北斋辰政的四年间，对北斋来说是一段苦闷的时期。那时他没有师傅，没有名气，也没有能让批发商认可的作品。为生活所迫的时候，他甚至背着辣椒和挂历沿街叫卖。

江户时期，十五位幕府将军的平均寿命是五十一岁。所以说那时人们一旦上了四十岁，就进入老年阶段，开始隐居的人也不在少数。三十五岁左右的人就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了。如果进入有名的画派，应该能够获得相应的收入，甚至

根据世袭制度，成为师傅也并不稀奇。胜川派也好，狩野派也好，都是那时具有代表性的画派，他们无一例外都看中北斋，足见其绘画技能是被认可的。然而，北斋生性清高，不愿与人为伍，所以生活始终一贫如洗。这样的北斋游走在不同流派之间，如饥似渴地吸取各派的画法。

让北斋作为画师的名气渐渐被人熟知的是他在二代目宗理时期创作的美人画。他的美人画浪漫而富有想象力，女子表情生动，被世人誉为“宗理型美人”。北斋也收到了来自绘双纸的邀约。

胜川春章，春秋美人图

北斋可以说是大器晚成。在一只脚踏进不惑之年的三十九岁那年，改名为不染居北斋，开始画狂歌本的插画，获得大家的好评。四十岁之际，以画狂人之号，运用西洋画法创作出的风景画受到了世人极大的关注。以江户名所为主题的绘画甚至被誉为杰作。

如此想来，正是在胜川派期间遭到师兄春好的无情对待，北斋才会在不同的画派间学习，吸取不同画派的画法和画技。

北斋的诞生四：狂人传说

北斋即使做起被人称作“穷人买卖”的卖辣椒，也没有因此懈怠磨炼自己的画技。随着北斋被人熟知，预定五月锦鲤旗的客人也纷至沓来。在 1893 年，也就是北斋过世四十四年后，第一部关于北斋的传记《葛饰北斋传》出版。作者饭岛虚心在书中写道：

那时， 画驱鬼师钟馗是江户时期的习俗。民众相信，用红色画出来的钟馗可以治愈孩子的痘疮。北斋收到这样的请求， 就非常开心地用朱红作画。他笔下的钟馗怒目圆睁， 目不转睛地看着正前方， 身体呈倾斜状， 将身体的整个重量落在左脚上， 整个画面透出极强的压迫感。客人看到这幅画， 非常欣喜， 给了他二两钱。

当时给武士的最低的报酬是三两。江户时代，一两大概相当于六万六千日元，所以三两将近于现在的二十万日元。依靠一张画就获得了十三万日元左右的报酬，卖辣椒为生的北斋真是高兴极了。

后来北斋的名气越来越大，也过上了不为金钱所困的生活。批发商把报酬给他，他就原样放在桌上，来取借款的人就直接把桌上的报酬拿走。可是第一次收到二两钱的时候，看着装着钱的袋子，北斋时不时会看得入迷。

以此时为契机，北斋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抱着不求畅销的心情画的画，一开始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不知不觉间，他开始为了画能够畅销而画。或者说，他强迫自己必须画能够畅销的作品。在北斋看来，世人的眼光是正确的。

从此以后，北斋夜以继日地创作绘画，画技也日渐精进。只有在手臂发麻、眼睛感到疲惫的时候，才暂时搁置画笔，吃两碗荞麦面，然后入睡。

他滴酒不沾，也不抽烟，甚至不喝茶。他信仰位于本所柳岛的妙见菩萨，三十八岁的时候改号为北斋辰政。

妙见菩萨在佛教中是天上的神仙，也唤作北辰妙见菩萨。传到日本之后，妙见菩萨就与崇尚北极星的信仰合二为一。这种中国的天文学思想，人格化了北极星。北斋之后取的名字，无一例外都源于这一思想。

这之后，北斋每每在路上行走，口中就会念诵法华经。

在路上行走的时候，口中如果念诵咒文，即使遇到认识的人也不会注意到，真的非常奇妙。”对北斋来说，在路上与人攀谈无疑让他觉得麻烦。

北斋后来改号三十多次，搬了九十多次家。

不染居、辰政、锦袋舍、画狂人、画狂老人、九九蜃、雷震、戴斗、镜里庵梅年、天狗堂热铁、月痴老人、为一、卍、卍翁、所随老人、百姓八右卫门、三浦屋八右卫门、乞食坊主卍、土持仁三郎等。

北斋为何会频繁改号呢？

尾崎周道在书中说，因为“这些号都基于北斋个人的信仰”。

频繁搬家的原因，是北斋没有打扫房屋卫生的习惯。当屋子杂乱不堪，无法创作的时候，北斋就会搬到附近空置的房子内。

北斋的诞生五：丰富多彩的作品

从四十岁开始，北斋就埋头进行绘画创作，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半个世纪。他留下的作品数量极其庞大，约为三万四千幅。粗略计算，五十年来他平均每天要画两幅作品。

而且，作品的主题非常丰富多彩。

《北斋漫画》是北斋素描作品的集合（一共有三千一百九十一幅），题材包罗万象，有不同的人体动作、历史人物，也有虫鸟、花草、建筑物、佛教道具等。浮世绘作品中，不仅有美人绘、相扑绘、役者绘这样的人物画，也有富士山、瀑布、桥等的风景画，还有妖怪、大象、老虎、龙等想象中的生物，也有以波浪、风、雨等自然现象为题材的作品。当然，还有春画。

此外绘画的种类也非常多样，不仅有浮世绘，还有肉笔画，甚至还有运用西洋透视法的西洋画，还有油画，以及使用阿拉伯胶的水彩画。

为薄薄的黄表纸和写有优秀小说的读本配插画， 给当时的畅销作家曲亭马琴的小说配插画，四十岁开始创作之后让他拥有“水之画家”称号的狂歌本……在五十五岁之前，北斋几乎创作了各种不同类型的插画，并在五十二岁的时候出版了绘手本《略画早指南》，书中写道：

所有画都有规则， 所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有这样一个说法，画由圆和角构成，所以如果有规尺和圆规的话就能表现所有的事物。当时北斋门下的弟子越来越多，绘手本其实是写给这些弟子的。在五十二岁至六十一岁期间，北斋持续创作绘手本，完成了超过十四本的绘手本。

集北斋绘画之大成的无疑是《北斋漫画》。五十五岁左右，他发表了第一卷，其后五年间画了十卷。北斋一度中断了创作，但是由于它获得了极大的反响，便又开始创作。直到他去世后的 1878 年，一共出版了十五卷作品。

在六十岁至八十岁期间，北斋创作了日本最初的风景画《富岳三十六景》。之后又创作了《富岳百景》。从八十岁至晚年，他将工作场所搬到长野县的小布施町，开始创作肉笔画。

葛饰北斋，富岳三十六景（之一）

北斋不会长时间停留在原地，而是不断地开拓新的绘画表现方式，朝着更高的目标磨炼画功。这就是北斋的精神。北斋回望自己的一生，并在七十四岁出版的《富岳百景》的跋文中写道：

六岁起， 我就养成了描摹事物状貌的习惯。五十岁时， 我的创作常被出版（中略）， 到七十三岁时， 我对鸟类、 昆虫、 鱼类的结构及草木的形态充满灵感。八十六岁时， 我在艺术上日渐精进。九十岁时， 我开始真正领悟艺术的奥义。百岁之际也许能达到神妙的境界。百十岁时，仅仅一个点或一条线都被赋予了生命。

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人生百年时代”，但是葛饰北斋早在一百七十年前就已领悟到这一点。他为绘画而生，为绘画而痴，洞穿了人类的真理和局限。而且他八十多岁时创作的钟馗图，与六十多岁时创作的相比更加厉害。也就是说，即使在晚年，北斋的绘画水平也没有停滞，而是一直在提高。可以说他是健康长寿人生的最典型代表。

正因如此，北斋的画才能紧紧抓住欧洲艺术家的心灵，拥有了超越国家和时间的生命力。

本文节选自

《重寻巨浪》

作者: [日]神山典士

译者：褚方叶

出版社: 上海文化出版社

出品方：未读·文艺家

出版年: 2021-1

编辑 | 巴巴罗萨

主编 | 魏冰心